生日一刻 在北角警署落口供
12月12日是我的生日。踏入零時，我收到相信是這一生最真誠，最寶貴的生日祝福，地點是北角警署，因涉嫌阻差辦公及非法集結於金鐘夏道及添華道被拘捕，正在落口供。負責的警察先發現，說「剛剛寫年齡，現在要加一。唉，何苦呢？」
留守至最後一刻，承擔罪責被捕，這不是什麼光榮事，特別在瞞著家人的情況下。而同上囚車的這249人已沒有7月1日晚的第一批公民抗命勇士般注目，但為小眾留印記，為默默支持民主運動的無名市民作記錄，是責無旁貸的。
被捕一刻，大唱警訊主題曲
12月11日一大清早，拖著2天來只睡了4小時的身軀與恍惚的精神狀態，忙著與這75天以來在金鐘佔領區認識的「村民」道別。不得不提我的鄰居們，一群物資站大男孩，75天來餐風露宿守著物資，護著學生，制止挑釁，幾場激烈對恃中衝上最前線，只為幫忙救人。沒有光環，道謝幾疏，常被誤會，是運動中默默付出，但信念堅定的一群，也是最讓我敬佩的。
道別過後，等待被捕。這一點也不浪漫激情。由9點到下午4點半，是漫長沈悶的等待過程。同一時間，目睹市民用汗與淚晝夜建立的金鐘佔領區片刻傾倒，留守的人如鳥獸散，唏噓失落仍佔據腦海。
靜坐留守的少，圍觀者多，可幸人人堅定，叫起口號來有氣也有力。令我意外的是，留守的涵蓋各年齡層人士，幾位佔領區人人知曉的民主婆婆民主伯伯，中年人，學生，在一顆顆政治明星光環照不到的隊伍後面，從容靜坐，耐心等候。
入黑後，清場加速進行。「公民抗命，不卑不亢」「we'll be back」長毛被捕了，口號叫不停。大聲公傳到後面一排的阿牛，「我要真普選」「我要真普選」「我要真普選」阿牛呼喊著被帶走，大聲公再傳往後排，普通市民再接力喊口號。
當我這一排留守者手輓手躺下，大家靜默無言，氣氛有點沈重。我提議唱歌。唱完一輪《海闊天空》後，警察仍未動手，但原來大家不太懂唱其他歌，連《撐起雨傘》的歌詞也忘記了。後排有個女生忍不住埋怨自己「早知背背歌詞，唉！」 正當大家一邊躺著一邊努力回憶歌詞時，有把男聲竟然唱起警訊主題曲！「憑自我，硬漢子，拼出一生癡.....」現場大笑著叫好，立即唱和「流汗血，盡赤心，追尋大意義；xxxxx（忘記歌詞），留下了英雄故事……」
回想起這兩個多月來，與重裝備的警察劍拔弩張，弱小的小市民徒勞地反抗，捍衛自身剩餘的一點公民權利。 傷的傷，罵的罵，失望的失望，憤怒的憤怒。來到這公民抗命，等待被捕一刻，對國家機器的萬千憤怒與失望灌注在一首頌讚執法者的歌曲中，唱得起勁，唱得諷刺，唱得堅定！
警：「帶個匪上去先」
這次清場，警察以近乎公關表演的完美狀態，溫文有禮地逐一帶走示威者，以圖洗脫這75天以來被冠以「黑警」「殺紅了眼」的不堪形象。但進入警署，我們的身份就是囚犯，再裝作有禮，仍顯得生硬，仍會露餡。
夜晚8點左右，與兩車約50人到達北角警署停車場改建的臨時拘留室。人人疲態儘露，都不願多說話，冷眼觀察警察如何處理。
雖然有被捕者形容，是次被捕獲五星級禮遇，要飯有飯，要毯有毯，要廁所有廁所，警方也很努力地加快登記，驗身，拍照，落口供等處理程序，但一句慣用口頭禪已經出賣他們。
話說我們由停車場進入室內落口供時，清楚聽到有個軍裝知會他同事「我現在帶個匪上去先」。「匪」這個字令我精神為之一振，哈，暗地裡原來我們被稱為「匪」，此刻，我是示威者，暴徒，囚犯，與殺人放火販毒強姦的犯人實沒有什麼兩樣。所以，作為對你的懲罰，禮貌至極，也只能用羈留室簡陋廁所，還要有警監察如廁；一路行走要有人按著後頸，要按序行走；拍照存檔，呼來喚去，要你失去自尊，感受屈辱。老實說，直到拿著犯人編號拍照一刻，我才真真正正，徹徹底底地明白何謂「反抗就是罪名」！回想剛才一落車先生前小姐後的稱謂此刻顯得多麼虛偽造作，若不是全世界鎂光燈注視，我們還會有什麼待遇？
內地勢力不離不棄
同車另有11男13女被捕。在我眼中，沒有比這24個「囚友」更可愛的人了！有學生有退休人士，有主婦有社工有大學講師。相知相遇於警署，同為囚友，同食「皇家飯」，彼此眼神相交，默默意會，無聲勝有聲。人生走到這一刻，既無奈，亦幸有人同行。
當中有位操流利普通話的王先生得到最多關注，警察發現他沒有好好合作錄口供，嘗試介入，但最後還是由他去。「囚友」們都不禁他擔憂，未知他是否明白被捕的嚴重性。我忍不住拉著他提醒，「你以後應該不能來香港啦！」未料他竟笑著回應「這個當然啦！但沒辦法啊！」那一刻，眼淚終於留下了。有些人一輩子都保有一顆赤子之心，不隨歲月磨滅反更堅定。如果李旺陽屬於這類人，這位默默無聞的王先生難道不是？
直到今天，因聲援運動被拘留或被消失的內地維權人士，只有一個獲釋，其他仍然渺無音訊。相比之下，我們香港人的付出與犧牲實在算不上什麼，況且有堅定的內地勢力對我們不離不棄！
「生日與你們度過是我的榮幸」
當我發覺，每個犯人都有一個編號，正如每個警察都有一個編號，最後大家只剩下一個編號，也只會用編號互相稱呼時，我想到一個比喻。
威權政府下，你是一隻有編號的羔羊，你該靜靜吃你的草。若你不滿現狀，你大可與其他羔羊拼個你死我活，踏著他們的身軀找尋最肥美的食物，為自己霸佔最大的地盤，成為最愜意最尊貴的一隻羊，這是體制容許的。即使最後殊途同歸，都是待宰的食物，但若有一隻羊想反抗，其他待宰羊隻竟奮不顧身拼命阻止，唯恐你會讓他們宰得不夠舒服似的。那隻反抗的羊悲哀地發現牠不是死於屠刀之下，而是死於同伴手上。
但牠的死不是白費，牠的掙扎不是徒勞。牠喚醒更多低頭吃草的羊，牠們不想沈默下去，雖充滿恐懼，但一發現身邊有同樣勇敢的同伴在旁，牠們勇氣大增，繼續不合作，繼續反抗。一個倒下去，千萬站起來，直到今天抗爭仍繼續。而人類歷史，不就是一段不停抗爭的歷史嗎？這是手握屠刀的權力一方也無法阻止的！
凌晨時分，落口供時被一位「精明能幹」的探員奚落了一頓，忍著不多說，但不斷被查問三世家宅，又實在憤怒。又累又凍的我回到停車場，一群初相識的「囚友」已經知道我的大喜，紛紛送上暖意的祝福，並把身上僅有的零食，朱古力，小掛飾通通搜羅給我。現場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，一位相識的大學講師數次祝我生日快樂，臨別簽擔保時再祝福及告知我「我兒子也是今天生日。」
人的一生，多少生日可以過得隨心所欲，不用客套不用應酬？這一夜，相信沒有別的祝福及禮物比他們給予的更真摯及珍貴了。我在寒冷陰暗的等候室站起來，在十數個警察面前對疲累的「囚友」鞠躬道謝－－「生日與你們度過是我的榮幸，相信大家很快會再見！」
到凌晨四點自簽擔保離開警署，有同事及一些市民在寒風凜冽中聲援我們，眼淚再次盈眶。現在回想，我該與每個囚友逐個握手道謝的，謝謝他們與我同行，陪我度過這個永世難忘的生日。彼此承諾從今以後，無畏無懼一同走下去。
後記
大清晨，市民陸續自簽擔保或無條件釋放，有老人家立即返回立法會示威區－－金鐘最後一處佔領區。大無畏的北京人王先生，本以為從此不會在遇上，但後來在新聞中得悉，他已回到銅鑼灣繼續佔領，接受傳媒訪問時一度激動落淚。有人唏噓道「佔領結束，一切打回原形」。這不太可能吧！多少人，已將黃絲帶精神，刻在肌膚，記在腦海，融入生活。一切，才剛剛開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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